
本文作者陈睦翠(左)与其母亲(右)合影
(一)
我母亲出生在旧社会的一个贫苦人家,她的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下我的妈,她出生在神埫乡大垭门(小地名陈家坡上)。陈家得了这么一个女娃,老少高兴,因为女娃不会被抓兵拉夫。
老少视她为掌上明珠,五岁时就送到私塾学校读书。上学只读了两天,地主就跑到学校大吵大闹,“这学校收了女娃,我儿子马上退学”。私塾先生无奈,只好叫家长将这女学生接回家。在接她回家的路上,一路哭喊着“我要读书,我要读书”,就这样哭着闹着地回了家。
陈家女娃才十五岁时,到处都是做媒的。社会到处都有抓兵拉夫的,什么两丁抽一,家有两个儿子的非要送一个去当兵不可,不然就要送一个出门当上门女婿。经别人介绍,李姓就送一男孩子到陈家当上门女婿,避免抓兵拉夫。
大人听了媒人的话,母亲十六岁就完婚了,十七岁就生下了我。
(二)
我三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,叫什么霍乱症,上吐下泻,没几天人就不行了,成了没骨头的人,请了五个先生都不能治好,先生也退信了,“这娃娃我没法治,你们另请高明吧。”
先生走了,家里人找来一个木匠做了一个木匣子。木匣子做好了,我妈就说舍不得把这个“死”娃娃放进去。别人都说“这娃娃活了干鱼也能活”,我家的亲人都来给我妈做工作,叫她放弃我活的希望,妈就是舍不得把我往匣子里放。
这个断了气的“死”娃娃,妈抱了六天六夜,白天晚上看着她眼睛,看着她的手,摸着她的心,哪一个部位颤抖一下,就有活的希望了。
这六天六夜她没吃饭没睡觉,第七天早上,看着我的手指头动了一下,我妈高兴得叫了起来,“我的宝贝活了,手指动了。”家里的亲人都来看,真的活了,眼睛和手都动了起来。我爹说,“尽快给菩萨烧香,是我妈的慈母心感动了上帝,感动了阎王爷,阎王爷把我从鬼门关甩出来了。”
我睁眼一看,我又来到了这个世界,这个世界就是我妈的怀抱,我这伟大的慈母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,世上少有,天下少有,永远感恩报答我的母亲。
(三)
在我五岁那年就解放了,土改工作队住在我家。他们要我父亲当民兵连长,母亲当妇联主任,奶奶当农会主席,我们一家可就成了当地的红人,彻底翻身了。
他们每天都在开会,打倒地主恶霸、分地主五大财产、分地主的田地,要让贫下中农当家作主。工作队每天都要喊口号:“打倒地主恶霸,打倒土豪劣绅”。我妈对我爹说:“你当民兵连长是新政府给你的权利,也是新政府给你的荣誉,不要打地主富农,他们也是人。”
我妈当上妇联主任以后,经常到城里开会。有一次,管生活的拿着喇叭喊“开饭了开饭了”,我妈拿着碗筷往厕所里跑。别人问她“喊开饭你往厕所跑什么?”我妈红着脸问得她怪不好意思的。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心,一定要给姑娘多供点书,不要像她厕所厨房都分不清。我妈暗暗地流下回忆的眼泪……
现在社会好了,儿女可以上学读书,我读了三年私塾,就把我转到公立学校,以学国语为主。小学毕业后,我教了几年民办小学。
(四)
有一次,妈在沙地区公所开会,听别人说沙地供销社招人,就回来拉我去报名。我跟妈一路到沙地区,区长陈柯权和谭宁把我带到财校。
我在恩施读财校时,我妈非常想念我,就给我做了一双布鞋送到学校。从大垭门走到恩施财校,那时没有车,她的脚都走出了血泡。
第二天是星期天,她要带我去看清江桥。我一个人不敢去看桥,我妈带着我走到清江桥头,我怎么也不敢上桥,我妈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上桥。妈指给我看:“我在城里开会就住在清江旅社。”
我慢慢地上了桥,感觉桥身、人影在水上漂,胆战心惊。我妈鼓励说:“要胆子大点,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人,车不会把这个桥压垮,车能过人怎么会掉下去呢?” 上了岸,却吓出了一身汗。
我妈在学校住了三天,她要回家去了,一再地叮嘱我:“在学校读书,不要占别人的便宜,也不要欺负别人,你需要什么,我就给你带钱来你自己去买。你要记住我们家翻身了,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。”母女俩依依不舍,就这样慢慢分开了。
我回到学校同学们都还在笑我:“你妈走了,奶没有吃够呀,还在哭呢!”
(五)
我财校毕业后,分到沙地供销社。有一天,我正在营业,供销社主任对我说:“你父亲病了,来人放信叫你回去,你马上关好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。”
那时没有车要靠脚走,我走到隔壁赵家场坝,赵家伯娘对我说:“你爹已经死了,现在在找先生开路了。”听见这噩耗,我的脚 一下子就站不稳了,赵家伯娘就把我送回家。
一进门,看见我爹睡在一块门板上,脸上盖着一张纸,我不顾一切把脸上的纸甩掉,抱着我爹的头嚎啕大哭,大声喊:“我的爹呀,我的爹呀,你为什么丢下我们不管呀……”我知道我爹真的走了,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,千呼万唤也唤不回,我再也得不到爹的疼爱了。
不知道哪个亲人对我说:“翠呀,你不要哭了,最难受的还是你妈,上有老下有小,她现在无依无靠,她一个人要撑起这个家。”
这时我妈来了,她看见我就说:“你回来了”。我和妈抱头痛哭,旁边人劝我们不要哭了,我和妈才坐下来。
我问妈:“我爹是怎么死的,是什么病?怎么没给爹买药?”我妈含着眼泪告诉我:“你爹昨天从猪场回来带回四斤苞谷面,叫给你奶奶和你生活好点儿。我问他这四斤包谷面从哪里来的,他说他存下来的。他存了十几天才有四斤,我又问你爹,他每天只有半斤口粮,存下四两自己只剩一两,自己吃什么?你爹说他吃的糖渣。糖渣是喂猪的,光吃糖渣怎么行呢?你爹说只有这样才可能节省点粮食拿回来。你爹今天去猪场两个小时就有人来叫我,说你爹睡在马家槽路上,叫我找人把他抬回来。我马上就去找人抬你爹,去时,你爹还可以说话,到家就没力气了。”我和妈又哭起来,我的爹呀,你存下四斤包谷面就换你一条命!我的爹呀,我和妈哭成了泪人。
不知哪个又说:“翠呀,你再不要哭了,难过的是你妈,听话再不哭了,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妈来安排。”我也听话不哭了,帮着妈料理后事,第二天简单的把我爹送上了山。现在家里的负担全落我妈一个人头上。
(六)
事与愿违,我长大成人以后,我的能力远远赶不到我的两个妹妹,我妈八十三岁那年,我大妹妹带着她从恩施坐飞机到武汉、宜昌、广州、三亚、上海游玩,八十五岁那年又带她参观恩施大峡谷、腾龙洞、女儿城等,恩施的景点她都看遍了。我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,她现在的生活水平,衣食住行比解放时的大地主还要超过几十倍。
她儿子死后,我妈和我小妹妹住在一起,她的生活起居由我小妹和妹夫照料。小妹和妹夫对我妈无微不至的关怀,在他们的照料下身体非常健康,九十多岁的人了,眼睛好,耳朵好,腿脚好。
她一生没和别人争吵过,心态特别好,周围四邻妯娌不和、弟兄争吵、婆媳隔阂,来时哭哭啼啼,走时高高兴兴,附近的人都说方圆几百里路,找不到我妈这样的好人,也找不到有她这么健康的人,头不晕、眼不花、思路敏捷。
这都是我小妹和妹夫的功劳,九十多岁了还在当家作主,从没受过我小妹妹和妹夫的气,我妈的身体健康全靠他们照顾得好。
我这无用的人天天祈祷,求菩萨保佑我的母亲平安长寿。

▲作者 陈睦翠
作者简介:
陈睦翠,女,1944年生,湖北省恩施市崔坝镇人。
恩施市财经学校毕业,当过老师,做过生意。退休后仍坚持读书写作,己发表文章多篇。